早餐用完畢後,大家便各自去忙,結衣也背起書包去上學。
她低頭,踏在一如往常的柏油路上,卻還在回味有別於昔日的早晨。
一家四口吃早餐的情景,對宮藤家來說原本是永遠不可能發生的。但她舌頭在齒間游移,嘗出牛奶清甜與麵包香脆…這些味道在口腔裡散不開,像在提醒她:這真的不是作夢。
但越靠近學校,結衣嘴上的角度逐漸平淡。到校門口時,已變成一條緊抿的線。
今天,綺不在她的身邊,意味著沒人可以隨時傾聽陪伴,發生意外的時候可能也沒有人會提供協助。
她緊握背包肩帶,緩緩踏入教室,吵雜聲響溜入耳中,她仰起目光看向自己的座位。
但平常的「惡作劇」沒有發生?角落桌椅被擺放整齊,絲毫異常也沒看見。
『是五島還沒來嗎?』結衣喉頭滾動,腦中閃過一個念頭,她以非常輕微的角度轉動脖子,垂眼淺淺掃了一圈教室。
她看見五島與她的跟班們坐在位子上互相嘻笑,而那墨綠色馬尾的少女只是隨意瞥了一眼,嘴中唸叨著甚麼,又轉過去繼續吵鬧。
即便只是與五島目光短暫相觸,結衣便心臟狂震,像被無形的手狠狠攫住。她憋住氣趕緊避開,頭低低的往座位上走去。
放下書包前,她看了眼刻滿髒話與豬頭的桌面,一切如昨日,沒有再新添刻痕。
『沒事就好,這樣就夠了。』她是這樣想的。
在坐下的瞬間,結衣發現,在前排的位子上,內原早早就來了。
那少年忽地轉頭,她清楚看見內原嘴角抽動了一下,唇角像是猶豫著要抬起,卻在眼神交會的剎那收斂回去。
下秒,結衣手機響起震響,她掏出手機低頭一看,消息在螢幕上跳動:
「早安宮藤同學,你今天精神看起來很好。」
結衣笑出了誰也沒聽見的聲,像石頭緊繃的肩膀沉下來。
她很感謝內原同學的關心,也知道自己有精神的原因是什麼。但卻沒有想告訴內原。
『要是說出來了,內原同學會不會覺得我發瘋了?』無論是誰都不會輕易相信的,綺的事情她得隱瞞,當作一個不能明說的秘密。
「謝謝你,多虧有內原同學。」手指快速敲打鍵盤,結衣打算簡單回覆。
就在她心頭正沉浸於回覆訊息的餘溫時,耳邊忽地炸開幾聲大喊:
「嗚哇!今天要數學小考對吧?」
「是啊!我昨天都在打電玩,還沒複習呢?」
放下手機後,結衣豎耳一聽,是關於前幾天數學老師說的小考試。
在第三志願的能善高校內,即便只是小考試,同學們也會卯足全力的認真。有時候老師還會偷偷在小考試裡面放入幾題「共通測驗」裡的試題,給大家試水,看看有沒有跟上進度。
「內原同學肯定會100分的對吧!」戴著眼鏡的男同學拍了一下內原,好像是佐藤同學,最近跟內原走的蠻近。
「少捉弄我了!」內原同學驚叫一聲,拍走了佐藤同學的手,似乎露出一抹害羞的笑。
第一節上課鐘聲響起,一位綁著馬尾的女性走了進來,眼神平和面帶淺淺微笑。
「藤原老師早安。」
「各位同學早,還記得今天要小考函數嗎?」
「啊咧咧~當然記得呀老師~我們肯定會努力考到100的!」五島笑著,說完還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跟班鈴木。
「哈哈哈~我們只要及格就不錯了啦~」
鈴木接收到眼神示意,他大笑著附和。頓時班上笑聲四溢,空氣裡洋溢著輕鬆氣氛。
可在結衣耳裡,五島的話卻像針一樣直直扎進來——那分明不是玩笑,而是衝著她來的暗諷。
她的肩膀微微一縮,視線急忙落到課桌上,雙手緊緊扣在一起。指尖開始焦躁地撥弄,薄薄的皮膚早已因反覆摳咬而破敗,指甲缺落不全,泛著死白。
痛感透過指縫滲上來,她卻絲毫沒有停下,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壓抑心裡的顫抖。
考卷傳到她手上時,紙張邊緣刮過指尖,像一股冰冷的提醒。
翻開的瞬間,滿頁的函數與符號蜂擁而至,彷彿要將她淹沒。筆尖懸在半空,她的手止不住顫抖。
就在這時——
『結衣,你值得更好的喔……沒事的。』
童稚而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邊輕輕響起,帶著只有她才能聽見的溫暖。結衣心口微震,嘴角悄悄上揚,一股暖流自胸口漫開。
她深吸一口氣,指尖再次緊握。筆尖落下,像是被牽引般,一筆一劃流暢地寫出解答。原本紊亂的腦海竟逐漸清明,公式與算法像拼圖般自動排列,讓她一路推演下去。
不知過了多久,她放下筆時,發現自己已經完成整份考卷。
「時間到,收卷!」藤原老師喊著,班上便傳出稀稀落落的嘆息聲,像是拉緊到極致的繩子終於鬆開。
結衣收起筆,按照往常將試卷往前傳遞,前排的女同學接過後,動作卻停了下來:
「哇……原來是這樣解的啊……」
那語氣裡滿是對知識的喜悅,卻絲毫沒察覺到手中考卷的名字。
下秒,紙張清脆聲響發出,考卷又往前傳遞。結衣怔怔望著桌面,心底像被誰灑下一滴清泉。那聲細語,輕輕漾開,滋潤了她乾涸已久的土壤。
打工結束後,結衣回到家。推開大門的瞬間,她愣了一下。
迎接她的不是過去那種只留著一盞小燈、陰影吞沒的灰暗客廳,而是明亮的空間。
天花板上閃著乾淨的白光,舊燈泡似乎被換掉了;牆面雖然依舊斑駁,卻能看出被人仔細補上過的痕跡。那個沙發雖然還是舊的發黃,但是能感受到它被細心地擦過一圈,不再是灰頭土臉的樣子。
「結衣,你回來了,怎麼這麼晚回家?」
母親正跪在地上擦地板,動作俐落,語氣卻帶著一絲擔心。
沙發上的父親穿著白襯衫,眼神落在膝上的書本上,但那專注顯得有些刻意,像是想藉著閱讀掩蓋自己的存在。
「我知道!今天是星期二,姐姐要打工!」
絃原本在餐桌上正寫著作業,聽到媽媽詢問後,他眼睛閃著光芒,抬起頭來說著。
「是的,我剛結束打工。」
媽媽聽見後,動作頓了下,目光下意識投向爸爸。男人看書的手指明顯抖了一下,猛地抬眼,正好與女人的眼神對上
那雙眼睛裡說著「你看吧,又是因為你」,混雜鄙視與壓抑的埋怨眼神,使男人心口一震,背脊發涼,忙了一天的襯衫又被冷汗浸濕了一角。
他顫顫開口,語氣試圖鎮定,卻像是連自己都不敢肯定:
「啊…?結衣,過陣子你把打工那裡辭掉吧,爸爸…已經要回去工作了…」
「是啊是啊,還要『過陣子』…」媽媽擠了下嘴角,似乎不想再對男人說的話多做解釋,笑意裡藏著難以分辨的情緒,俯身下去繼續清潔地板。
結衣尷尬一笑,然而在媽媽的嘮叨下,只得趕緊漱洗完畢,被趕回房間休息。
在開門的瞬間,她下意識望向昨天綺消失的那個位子。窗簾還未拉上,夜風吹得微微擺動,那隻小熊布偶安靜坐在角落,沒有被移動過。
心口的繃緊鬆開一截,她靠著門板,輕輕闔上房門。隨意地放下書包,伸手輕觸那抹棕色柔軟:「綺…你在嗎?」
「嗯!在喔在喔!」幾乎是同一秒,清脆的聲音帶著孩子氣,立刻在耳邊響起。
「今天過得怎麼樣?結衣?」白髮女孩在旁現身,彎著腰,滿臉笑意道。
結衣嘴角揚起淺淺的弧度,回想起今天一切:五島沒來找麻煩、數學小考會寫了、打工時沒出任何意外……
「今天過得很順利,謝謝你!」她注視著布偶,輕輕搓揉柔軟毛線,開心說道。
「嗯嗯!能幫上妳的忙是我的榮幸!」綺的聲音像一股溫泉,沖淡了白日裡所有的焦慮與壓迫。
眼前女孩笑眼彎彎的,彷彿給結衣的幸福就是她一生追求的目標,結衣也回以滿意的微笑。
「吶~如果還有什麼願望,可以跟我說喔~」
聽聞此話,結衣收起笑臉愣住。
她努力思索,卻發現似乎已經沒有什麼能馬上想到的。
還沒想到更多,家裡狀況已經快要改善了;關於成績的願望,三個禮拜後就能見分曉。
至於外貌和身材,那是三個月後的事,也已經許下了。
嗯?似乎沒有了?
「這樣就好了,綺。」
她抬眼,對著女孩輕聲說道,滿臉皆是對女孩的感激。
可是,女孩只是低聲一句,像是聽不到預期回答般:
「只要這樣就好了嗎?」
「嗯…?」結衣發出不解的聲音。
那瞬間,感覺心裡空了一下。看著女孩依然帶有淡淡笑容的臉龐,她不懂為甚麼綺是這種反應。
但那不可言說的奇怪感覺,也只是維持一下。綺點點頭,同意了結衣的想法,她語氣輕快的道:
「沒事的。要是還需要許願的話,再叫我就好了喔!」
話語落下之際,綺的氣息淡去,房間再次恢復寂靜。
結衣坐在床邊,腦中卻被那句話攪動:
『只要這樣就好了嗎?』
她低頭凝視雙手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。
「不會的吧……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。」她口中念念有詞,在心裡輕聲安慰自己。
有家人在等她回來,有人會關心她,有人告訴她「不要這麼累」。這樣已經足夠了,不是嗎?
已經很好了,她這麼告訴自己。
明明這樣就夠了,她的眉心卻不受控制地皺了起來。
那聲「只要這樣就好了嗎」像黑色墨滴。
墜入一片潔白的湖泊,暈開無可收拾的漣漪。
(未完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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