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聞那句令人背脊發涼的話後,結衣原先緊握手猛的一震,雨傘也隨之落下。
那些快速從腦中迸出的畫面…車禍撞擊、醫院、葬禮…
從每個人臉上留下的眼淚、心口的痛楚——
不可能是假的…!
而手中之物落地發出聲響瞬間,結衣短暫回憶的思緒也被迫中斷。她睜大雙眼,面對眼前有著熟悉面貌的女人,唇齒隨呼吸輕顫,楞是吐出幾個字。
「你、你是媽媽?!」
坐在沙發上的女人臉上表情先是一滯,似乎對於這種反應感到意外,但隨即又展露出溫柔的笑顏,聲音細柔的讓人想依賴:「對啊?才幾年沒見,你怎麼忘記我了?快過來啊!」
話語同時,她移動纖細的身子挪出一些空間,示意結衣過來坐下。
在結衣愣神功夫,絃從姐姐身後跑了出來。他圓滾滾的眼神直盯著眼前女人,音調忽然拔高,劃破了這停滯的空氣,
「你說你是媽媽?哇啊!可是姐姐說你死掉了欸?」
「絃!你怎麼這樣說?媽媽不是還在這裡嗎?媽媽很想你呦~快給媽媽抱一個!」
「蛤…!?還是?你是鬼?」
男孩面露疑惑,他伸出食指,毫不避諱地指向女人,嘴中說著毫無尊敬的猜測。
「怎麼都不相信媽媽呢?不然你們看這個!」面對兩個孩子的不信任,女人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慌張。她像是想到甚麼一樣,從包裡探手而入,變魔術般掏出一團柔軟的棕色。
而原本情緒還很高昂的絃在看見那抹棕色後,清秀臉龐一沉。小小身子悄悄往姐姐那靠去,不解地喃:「咦…姐姐,那個小熊娃娃…」
隨著絃的視線方向看過去,是「母親」手上的那一隻小玩偶。結衣肥腫雙眼睜睜,咽喉滾動,指節如同臉一樣的慘白。
沒錯,那是…
小時候,媽媽買給他們的小熊娃娃,全家人都有。長相一樣,顏色一樣,只有穿的衣服不一樣。
有爸爸小熊、媽媽小熊,還有結衣小熊和絃小熊,結衣還恍然記得,媽媽說是「一家人的象徵」。
結衣不知道其他人的娃娃收在哪裡。但歷經媽媽喪禮、搬家,她只是沉默,將這個娃娃藏在衣櫃最深處,用厚厚的衣服和棉被蓋在底層。
她不願再次拿出來,但她知道,那娃娃一直都在。
「是喔~結衣,那是你的媽媽。」
空氣忽地凝滯,白髮女孩無聲現出,立於結衣一旁,像在陳述一件正常不過的事情。
「你媽媽復活了喔!這樣你爸爸就會振作了!」
綺緩緩抬頭,面帶燦爛笑容,語氣裡滿是十歲女孩的童稚興奮。就像得了冠軍、或是做了件好事,在跟媽媽要獎賞一般。
「騙、騙人…怎麼可能…人怎麼可能死而復生…」她頓感脊骨一陣涼風襲來,齒間止不住打顫……卻仍直視前方女人。她下意識避開綺熱烈的視線,手心緊抓裙角、冷汗漸漸濡濕白灰布料。
——怎麼可能?誰會相信這種事情?!
「嗯~你只要相信就好了,你看——」
「喂喂喂——吵什麼吵!?」
眾人還來不及反應,走廊深處一聲暴躁的吼聲劈頭蓋臉砸下,伴隨玻璃碰撞的脆響。
大家都清楚知道,是爸爸來了,而且還特別生氣。
他一手拎著半空酒瓶,一手扶著牆壁,搖搖晃晃走出。垂下的肩膀碰到牆壁瞬間又回正,腳踝顛簸的向前。刺眼白燈光照在他雙眼迷濛的臉上顯得格外失意,不修整的鬍鬚盤根錯節十分邋遢。
他牙關緊咬,嘴角歪斜,彷彿將不屑刻進臉上,應該是被吵醒的。
「啊啊!揚均!你怎麼變成這樣子了!!」
那女人的聲線一顫,像被什麼猛地扯動了一下,驚恐尖叫,不敢置信的上下打量男人。
男人原本飽含怒意的瞪著姐弟倆,聽聞女人喊叫。猛地一轉頭,看見了那聲音的來源,俊眉輕挑。
「蛤?!你是誰?!你怎麼跟靈子長的一樣?!」喉結滾動,他的手不自覺抬起,卻停在半空。
「說什麼胡話!我就是靈子啊!你怎麼成這副樣子了!?」
「香水味道也一樣…聲音也一樣…我去你媽的……是不是出現幻覺了…?」
男人歪歪頭,肩膀一沉,嘴裡喃喃自語,似乎知道眼前的女人正是自己深愛之人。但他只是扯了一下嘴角,舉手又灌一口。
他其實明白——靈子早已去世。
只是思念太苦,像毒蛇纏在胸口,夜夜嘶咬。
唯有把酒一口口灌下,他才能在夢裡再見她的身影,暫時回到過去的日子。
可只要一清醒,那份哀痛便如洪水傾洩,把他拖回孤寂深淵。
清醒,成了他不敢面對的尖刺,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痛。
「嘰哩咕嚕的說什麼呢!你給我清醒點!!」
酒瓶還未放下,女人美眸巨睜,抬手就是一巴掌,直接搧在男人許久未洗的臉上。
電光閃影之間,一瞬間耳朵嗡嗡作響。力道之大,男人被搧得一屁股跌坐在地,手中的酒瓶也跟著甩飛了出去碎成閃星。
男人楞楞抬手撫摸發紅的臉頰,熟悉觸感傳來…頓時他倏地瞪大雙眼,驚愕表情如雷劈落。
「我的天啊!你真的是靈子!!」
「哼哼!沒錯!我就是你的合法妻子——宮藤靈子!」女人指著男人鼻子叫罵,身後的絃目睹整個勁爆過程,早已目瞪口呆。嘴裡說不出半句話,要跑也不是,只得站著。
結衣察覺到,爸爸居然默默地落下兩行淚,嘴角還微微勾起,難道她真的是媽媽嗎?但是媽媽以前並沒有這麼霸道呀?
「不是我說…!你居然讓孩子們住在這種地方?!我今天真該把你打醒!」女人氣勢洶洶,捲起衣袖往前撲,一屁股跨坐在男人身上,抓著雙肩使勁搖晃。
而男人嘴中還想說些什麼,但他被晃得說不出話來,口中緩緩流出些許白色泡沫……
接著兩眼一翻,昏倒了。
女人趁爸爸昏迷的時候,默默地拿起洗臉巾替他擦拭充滿油垢的臉,細心的將打結混亂的鬍鬚剃掉。她的動作一絲不亂,刀鋒在鬍渣上滑過的細聲,讓整條走廊都安靜下來。
結衣和絃就這樣看著女人動作。隨著地上玻璃渣子被一點點掃除後,姊弟倆驚慌高張的心也逐漸恢復平緩,呼吸也回到同一節奏上。
綺還在身邊,俏皮身影左右晃動,悄悄補充幾句:
「我特地下去地府,請求復活你的媽媽。」
「神君也答應了喔!你媽媽現在在人世間也有相對應的身份證明,你不需要擔心。」
結衣本原留有一絲狐疑,她還想說些什麼,轉頭對上眼的那刻——綺那清澈湖水般的瞳孔是這麼認真,乾淨如毫無汙染的山泉水般,看不見半點虛假。
「嗯…好吧…既然你都這麼說了。」她吞吞口水,低聲咕噥著。
結衣把視線從父親的臉、女人的手、到那只小熊之間來回放,最後垂下眼,似乎慢慢接受眼前荒誕一幕。
沒過多久,爸爸醒了,但是他哭了。不是被嚇哭的那種。他是喜極而泣。
他整個人彈起來,用力抱緊女人,嘴裡一直念叨著。
「真的是你…!真的是你…!靈子!」那種久旱逢甘霖的哭,帶著顫,帶著幾乎要笑出聲的破碎。
女人溫柔拍拍男人肩膀,輕聲安慰。她的掌心輕輕順著他的背,像在撫平多年的糾結。
據爸爸所說,這個人肯定是媽媽,因為早年媽媽就是這麼潑辣,經常甩爸爸巴掌
而媽媽也開始解釋:
她說自己好多年前就秘密出國留學了,連她的父母都不知道。
所以車禍死掉的不是她,而是她的雙胞胎妹妹理子。當初讓妹妹幫忙頂替三年,結果沒想到發生這種憾事。
也可能是因為長相,所有人都以為是她去世了,而她也被困在英國沒辦法回來。
說罷,女人亮出英國劍橋大學的博士文憑,還當場打電話給自己的父母,證明自己是真的。
顯然感覺很難以置信,但爸爸和絃都深信不疑,開心的不得了,只有結衣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——綺說,媽媽是復活的。
可是當她看見爸爸難得大笑了出來時,頓時浮現一個想法:
『這樣好像也不錯?』
她在心底無聲地把這句話輕輕放下,像把一顆滾燙的石子放進水裡。
爸爸看起來會振作了,絃好像也很開心。
媽媽回來了,這是不是代表,長期壓在她肩上的任務,可以稍微被分擔了嗎?
明明知道荒謬,卻還是想抓住這一絲幸福。
她也微微露出一點點的笑容。
(未完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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