『爸爸?媽媽?你們在哪裡?!』
胖女孩不顧身上還有傷,跌跌撞撞地衝出來。護理師慌忙急切地勸她回去,然而她眼淚模糊了視線,根本聽不進去。
她猛地甩開掙脫,像是一隻驚惶失措的小獸,只顧著向前。
她在轉角的一排椅子上看見了父親。那身影落寞蜷曲,像被黑暗吞噬的剪影。女孩衝了過去,呼吸急促得像要把胸口撐破。
『爸爸,媽媽呢?』
父親聽見了問句,只是低著頭,兩隻手僵硬地扣在膝上,不發一語。
『爸爸!媽媽在哪裡?』
又再問了一次,父親仍舊沉默。
良久,他才抬起頭來。那張曾經英俊瀟灑的臉,如今憔悴得幾乎不成樣,眼神裡帶著被歲月壓垮的疲憊與悲哀。深黑色的瞳孔筆直盯著她,像要把她牢牢釘在原地。
『吶…妳真的是我的女兒嗎?』男人沙啞的聲音帶著顫抖,卻又刻意拉扯成笑。
『怎麼跟妳母親長的一點兒也不像呢?連給我懷念一下的機會都不行啊…哈哈哈…』
笑聲乾裂,卻伴著淚水,一同滲入話語。他的雙手用力抓住她的肩膀,力道大得讓她疼痛,卻怎麼都掙不脫。
深黑色的瞳孔隨著莫名的恐懼逐漸擴大,像無底的深淵,將一切光線吞噬。那是如此危險的眼神,本該是最銳利的利器,能夠勾人、惑人。
然而此刻,卻沒有半分誘惑,只有空洞——因為他已被內裡的黑暗噬盡。
『什、什麼意思?爸爸…』女孩聲音顫顫,她想要後退,卻無法動彈,肩膀早已被牢牢鉗制。
男人忽然以詭異的角度張開嘴,大喊得幾乎撕裂喉嚨,聲音帶著歇斯底里的崩潰:
『就是、就是你美麗的母親,已、已經⊙了!!』
閉嘴!不要說出來!
『連那美麗的臉龐也都不見了…』
不可能!你給我閉嘴!不要再說了!——
「啊啊啊啊——!」
結衣猛然驚醒,高分貝的尖叫像炸開一樣,身體猛地坐直,渾身冷汗,心臟狂跳。映入眼簾的卻只是熟悉的房間與灰白的天花板。
「你怎麼啦~叫這麼大聲?」
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隨即響起。她轉過頭,看見一名留著白髮的女孩正安靜坐在身旁,微笑著注視自己。
結衣肩膀猛地一抖,心臟更是慌亂得像要竄出口腔,顯然她還沒完全適應這位神秘女孩的存在,腦中第一個念頭是:她是誰?!
心中驚惶翻滾,但在目光掃過她清秀的臉龐後,才迅速想起來:昨夜,那個在黑暗裡伸手幫助自己的人。
她是綺。她說過,她會是自己的同伴。
「沒——」
「姐姐!你怎麼了!?」
結衣話還沒說完,房門就被猛地推開,絃喘著粗氣衝了進來,雙眼滿是擔憂。
「——痾?!絃!你在幹嘛?!」結衣整個人嚇得一愣,不是真的被弟弟嚇到,而是心虛,心裡像是剛偷藏東西的小偷。
糟了!弟弟會不會發現?她房裡多了一個「不存在」的小女孩!
「你剛剛大叫一聲!我以為怎麼了…所以…你沒事嗎?」
絃看到姐姐安然坐在床上,才慢慢鬆了一口氣。
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課,原本正睡得沉,卻被那聲驚叫嚇醒。他以為天要塌下來了,急得從床上跳起來,立刻衝過來。
結衣看看絃,再看看綺,明明兩人如此靠近,卻發現絃的注意力全都放在自己身上,好像完全沒看見另一個人。
身旁的綺只是靜靜地笑著,抬手比了個「噓」的手勢,安靜得彷彿不存在。
「呃…沒事沒事!你先出去!姐姐等等再出去幫你做早餐!」
結衣慌忙站起身子,三兩下把絃推了出去,啪地一聲把門帶上,房間裡又只剩她與綺。
「……他…看不見你嗎…?」結衣一邊拍著怦怦直跳的胸口,一邊壓低聲音,眉眼微睜,像朋友交換祕密般靠近綺。
「嗯!只有同伴才看得見我們喔~聲音也是~」綺甜甜笑著,揮了一下手。
但這舉動卻讓結衣皺起眉頭,她左右張望,面露疑惑。房間裡還是一切如常,沒有任何變化。
「現在你弟弟也聽不見你的聲音了,我把這裡的聲音隔絕囉~可以放心!不信的話,你可以大叫看看。」綺指了指門,笑著示意。
「啊啊啊啊啊啊!!」
雖然半信半疑,但結衣還是張大嘴朝門外吼了一聲,嗓子都叫得乾澀了,卻沒有半點回應。外頭靜悄悄,彷彿這裡與世界隔絕開來。
「哇喔…真的欸…」
「是啊是啊!只要妳想得到,沒有我做不到的事情!」
話鋒一轉,原本還面露自滿的綺,卻突然擔心的看著結衣,低聲詢問,
「話說…你剛剛是不是做惡夢了?」
結衣嘴角一僵,嘆了口氣才緩緩開口,承認了剛剛的惡夢……
「是啊…我夢到媽媽了…」
說出口的瞬間,她眼神恍惚,像是突然被扯回到過去。指尖下意識搓揉,聲音帶著些微顫抖……那不是裝的,而是壓抑太久終於漏出的真實情緒。
「你的媽媽?」
綺輕輕反問,語調柔和,像是怕驚嚇到她似的。
「我媽媽已經死了很久了……」
結衣吸了口氣,聲音有些發緊,卻還是繼續說下去。
那話語裡有悲傷,但卻帶著一種出乎意料的流暢,好像心裡積壓了很久,現在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傾吐的同伴。
「老實說,我覺得家裡會變成這樣,應該是……」
她邊說,邊偷看綺的反應。但這個白髮女孩一直靜靜地、溫柔地望著自己,臉上沒有半點厭倦或冷漠。
反而像是一位知心朋友,平靜地傾聽,無聲告訴她:『我在聽喔。』
「應該是…因為媽媽去世了,後面爸爸垮掉,我們家才破產……主因應該是這樣吧?」
看見女孩沒有絲毫不耐,她忍不住卸下心防,把那些平時不敢說的話一口氣倒出來,語氣略帶無奈。
「嗯……」
場面停頓幾秒,綺才輕聲應著。沒有打斷,只是點點頭,眼神裡滿是理解與同情。
她那副神態,彷彿不僅是個聆聽者,更是悄悄接住了結衣所有的悲傷。
「不然,從這裡開始好嗎?」
「開始什麼?」
聽見綺說的話,結衣像被鉤子勾住了衣襟,被這突如其來的提議吸引了注意力,但同時也表達困惑。
「幫你改變人生啊,我答應過你的!我們可是同伴!」
綺微笑著,語氣依舊輕快,淘氣地叉腰。
「這件事情你可以放心交給我!只需要——兩天的時間!結衣,你願意嗎?」
她伸出兩根手指,俏皮地笑,語氣卻像小孩央求媽媽買東西一樣,一半撒嬌一半推銷,讓人難以拒絕。
「嗯!當然可以!要多少時間都可以!」
結衣眼睛一亮,心底像是被人點燃火苗,熱烈卻帶著顫抖。她想到綺的神奇能力,雖然不知道那件事情是什麼,但她還是忍不住滿懷期待。
「好!你可以開始期待兩天後了!」太陽光射入房間,逆光女孩的笑顏。
一天、兩天過去了。這幾天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。
生活依舊如常,甚至平淡得讓人懷疑:星期六晚上的那一切、綺說的兩天後驚喜,究竟是不是一場幻覺?
她被爆揍的那個晚上,睡前手機螢幕突然亮起,內原傳來了一則訊息:
「你有安全到家嗎?」
短短一句話,卻像有股暖流輕輕滑進心口。
結衣盯著那行字,心臟莫名一縮,緊接著又慢慢放鬆。那是久違的、來自別人的主動關心。
她指尖停了好一會兒,腦中閃過無數念頭。但最後,她還是選擇隱瞞。
不想把那個陰暗的夜晚帶給對方,更不願讓內原背上無謂的困擾。
於是,她只簡短回覆:「有的,謝謝你的關心!」
但也僅此而已,日子還是繼續過下去。
星期天該打工,她就去打工;星期一該上學,她就背起書包去上學。
井川老師還是會嘴砲,內原還是會待在教室,五島還是會使些惡意眼色……好像過了那晚,什麼事都沒發生。
只是現在,她的身邊多了一個人。
結衣會隨口跟綺說一句「我要去打工了」或「晚上要煮什麼菜」之類的話。
而那個白髮的小女孩總是乖巧地跟著,像影子一樣,偶爾在她疲憊時露出一個笑容,輕聲說:「辛苦了~」
那樣的語氣,溫柔得不像話。
讓結衣心裡的某個角落一點一點被填滿,雖然還有孤獨與陰影,但似乎已經不再那麼冰冷。
綺說過可以許願,說她能幫忙實現一切。
但結衣沒有,至少現在還沒有。
也許是因為太忙了,也許是還沒準備好,或許也是因為她不曉得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。
她只是靜靜地把那句話放在心底,像一顆尚未發芽的種子。
——直到今天。
綺說的「兩天後」,就是今天了。
放學時,結衣低頭準備從書包裡拿出鑰匙開門,抬起頭卻發現一件驚人的事實:
門居然沒有關上?
結衣愣在門口,心臟猛地漏了一拍。
「怎麼會……門沒鎖好?」
腦海立刻閃過無數種可能:爸爸出門?弟弟忘了關?還是?有陌生人闖進來?
光是想像裡面藏著什麼人,她的呼吸就急促起來,手心全是冷汗。
如果真的有小偷……萬一那傢伙有刀呢?
萬一——會傷害到絃呢?
想到這裡,她咬緊牙關,緊張得胃都縮成一團。
但就算害怕,她也不能退縮。不能讓任何奇怪的人傷害到家人,這個家現在只有她能站起來保護弟弟。
結衣顫抖著伸手抓起門旁的雨傘,像是抓住唯一能依靠的武器。
深吸一口氣,雙腿發軟,卻還是一步一步往家裡走去。
屋裡光線靜謐,她才剛踏進玄關,就看見有個小小的人影呆呆地站在那裡,書包落在地板上。
結衣心頭一緊,手上的傘已經做好預備動作,隨時都可以揮出去。
定睛一看,才發現那是自己的弟弟——絃。
「絃?!」她鬆了一口氣,立刻走過去拍拍他的背,「你在幹嘛?」
絃怔怔地舉起手,指向客廳,神情透著害怕。
「姐、姐姐…你看…裡面有人…」
剛剛才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,結衣瞬間繃起神經,朝著絃指的方向看去,那個真的有個模糊的身影?!
她輕手輕腳地放下書包,不發出一點聲響。接著舉起手上的雨傘,像握著球棒一樣,屏住呼吸,緩緩往客廳走去。
心裡不斷想著:會不會是個兇狠的陌生人?還是……更可怕的東西?
一步一步,距離客廳越近,心臟就彷彿缺氧的魚,在胸口劇烈猛跳。
然而走到門口時,內部的陌生人似乎察覺結衣的到來,抬起頭來溫柔開口:
「哎呀~我的女兒回來了呢!」
這道熟悉卻陌生的女聲,結衣還記得這聲音,溫柔到令人錯愕……剎那間,她感覺像被轟炸機炸過般,「轟」地一聲,腦中一片狼藉。
像被定身術定住了般呆站原地,她指尖微微顫抖,聲音小的像蚊子一樣。
「…不、不會吧…」
客廳的沙發上,正坐著一名美麗無比的女子,眉眼溫柔婉約,正微笑看著她。
四目相對之間,她腦中飛快閃過幾個零碎片段——白花、哭泣的人群、冰冷的遺照、父親失魂落魄的背影。
那是葬禮的畫面,那個她親眼確認過「已經不在人世」的母親。
「怎麼了嗎?怎麼拿著雨傘呢?」
女人視線落在結衣緊握的雨傘上,困惑地歪著頭。她若有所思地想了想,沒過幾秒又笑著拍了一下手,像是想通了什麼。
「啊!是不是太久沒見,忘記我了呢?」
然後,她用著那種熟悉卻讓結衣背脊發寒的語氣,歡快說出:
「我是妳的媽媽啊!」
(未完待續)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