算算時間,爺爺也快要觀察結束、準備出院了。
這一個月的住院生活,田中爺爺總是積極參加各種活動,幫安藤老師發材料、幫部川老師烘托氣氛.......大家都很習慣田中爺爺的幫助,也同樣的喜歡這位有著不堪過往的老人家。
雖然他總是笑得很大聲、熱心地幫助每一個人,但在夜深人靜、窗邊拉起簾子後的深夜裡,他卻常常沉默坐著,望著天花板,陷入無止境的懊悔。
他好想再見一次兒子,好想跟他說聲對不起;好想看看從來沒見過的孫女,知道她長什麼樣子,聲音是不是很可愛?好想把親手做的小徽章送她、把她抱在肩膀上,兩個人一起看著夕陽落下。
那天上完會心課程之後,大家彼此的關係也更進一步了。香織笑著說:「我來當你的孫女吧!」還拉著奈央一起,「我們是雙倍孫女喔!」
爺爺笑得開懷,揉著兩個女孩的頭:「好啊!那我出院後還要常常來找你們,還有肚子得留著,紅豆燒一定送來給你們吃~」
大家都笑了起來,病房裡彷彿擁有了陽光,照遍每個人的心裡。
只是,那天之後,奈央發現爺爺的眼神常常望著窗外,呆呆的發著呆。有時會突然輕嘆,有時甚至眼眶泛紅,但轉瞬間又消失不見,好像剛剛發生的都是幻覺一樣。
她明白,田中爺爺不想讓大家擔心,所以就算他跟大家揭露了內心的瘡疤,但他還是選擇繼續壓抑著。
這讓奈央看著內心也一陣酸楚,於是她和香織偷偷躲在病床後頭討論。
「你覺得……我們能不能幫爺爺的願望實現啊?」奈央壓低聲音,她不想讓別人聽到這段對話,她想要偷偷的、默默的.......給田中爺爺一個驚喜。
「要試試看啊!」如同內心願望被發現般,香織馬上亮起眼睛,伸出手指。大聲的說著,這讓剛剛還想偷偷摸摸的奈央瞬間嚇醒,
「我們可以寫信!也可以畫畫,交給護士小姐,拜託她幫我們把願望傳出去!」
說做就做,她們花了一整個下午,個人做個人熟練的事情:香織畫一張畫、奈央寫一封信。
畫裡有爺爺的大笑臉,旁邊站著一個小女孩、和一個中年男子,應該是香織想像中的「田中爺爺的兒子」吧!
奈央則用有點發抖的手,一筆一劃的寫著:「請田中爺爺的兒子來看他吧,爺爺真的很想見你,他說他很後悔以前的事情。」
她們非常認真,一筆一畫不馬虎,完成後小心翼翼地折起來,交給護士。
「護士小姐,我們畫這個給田中爺爺的家人,妳可不可以幫我們寄出去?拜託了!」香織抿起嘴、用力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,奈央也學著她,眼睛紅紅的。
護士帶著疑惑與新奇接過那份作品,悄悄地看了眼畫中的爺爺與孫女,原來是這樣呀~
她輕聲地答應,
「我會的!我一定會幫妳們轉交,這真的是一幅很棒的畫,也是一封很棒的信。」
那一刻,兩個孩子相視一笑,他們做到了!就像是燃起某種希望。晚上,他們聽說跟星星許願最為靈驗,兩人也對著天上的繁星一遍又一遍的祈求著。只求願望能被聽見、能被實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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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天後的傍晚,病房外的長廊靜靜的,夕陽餘暉透過窗灑落,柔和得像是在為什麼重要的事拉開序幕。
田中爺爺的病房門口,出現了一家三口的身影——那是他的兒子、媳婦,還有那位從來沒見過的孫女。
孫女只有五歲,小小一隻,被媽媽牽著手走進病房,怯生生地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,望著那張陌生卻有點熟悉的爺爺。
那一刻,爺爺的眼睛驟然睜大,紅了眼眶,他抖著手撐起上半身。
他不可置信的看看兒子、再看看孫女,他因混亂情緒而模糊的視線,已經快要認不得眼前的中年男子了。
歷經時光流逝,那張原本滿臉寫著不服氣的高中小子、成日讓他擔心的孩子,現在已經結婚生子、變得穩重,臉上也長出些微皺紋,那些都是作為一個顧家、男子漢的象徵!
「我、我錯過了好多......你都這麼大了......還長了皺紋.....」
田中爺爺口中喃喃自語,顫抖的雙唇想要道出心底深處所有愧疚與痛苦,想說對不起、想說我想你、想聊聊以前的事情....但最終只匯聚成簡單一句話。
「我、對...對不起你.....和也....」
中年男子沉默一瞬,這麼多年來,他始終在逃避這段令人壓抑的父子關係。這幾天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,就帶著妻女過來了,連通知都沒通知。
直到聽見來自父親沉重的道歉後,他才感悟到:父親已經老了...病了...他不是當年那個拿著竹條的嚴厲惡鬼,他現在只是個....思念家人的寂寞老人....而父子關係,不是說斷就能斷的。
兩個父子就這樣,強忍淚水的互相對望,陷入回憶碎片中。
直到小女孩微微抽動牽著父親的小手,中年男子才被拉回現實,他緩緩開口,
「爸……這是優可,是你的孫女。」
田中爺爺轉頭看向那孩子,視線還帶著淚意,卻無比溫柔。他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復得的寶物——那是他曾以為此生再也無緣見到的,血脈的延續。
「孩子,來給爺爺看看....」
他的願望真的實現了,這就是那些親戚口中的,我的孫女....
遠遠的,奈央和香織正躲在走廊的轉角,悄悄看著。
「是……是我們的信!」奈央小聲地說,眼神發亮。
「我就說嘛,星星願望最靈驗了!」香織笑著,拍拍她的肩,下一秒突然就往前衝,就怕看不見田中爺爺與家人重逢時的感動場面,身為最好朋友的她!必須見證!
「欸!等我一下啦,香織!」奈央原本還想默默的關注著,但她始料未及的是香織居然衝上去了!來不及伸手拉住她,只能跟著跑向病房。
爺爺和中年人之間略微凝重又帶點感動的氣氛,在香織突然推開門的瞬間,突然變調。
「你好!我是羽田香織!他是伏見奈央!我們是田中爺爺的好朋友!」香織大聲的自我介紹,就像在跟所有人開誠佈公一樣,恨不得大家都知道這個消息。
空氣彷彿凝住一瞬,然後,田中爺爺的臉慢慢變了。
臉上那條深刻的法令紋,原本因哀愁與遲疑而緊繃,此刻卻在嘴角不自覺地揚起時,緩緩舒展了。
他大笑出聲,那聲音滿是溫柔與釋然,連病房牆壁都跟著變得柔和了。
「哈哈哈!這兩個啊,是我住院這一個月裡,最最喜歡的孩子了。」
他一邊大笑,一邊伸手揉亂兩個女孩的頭髮。那一刻,他不再是與兒子隔閡重重的老人,而是被這群孩子接納、擁抱著的溫暖爺爺。
一旁的中年男子——田中爺爺的兒子,原本靜靜站在門邊,像是還在思索該如何開口。但此刻看著這和樂的畫面,他終於微微一笑,朝孩子們微微鞠了一躬,語氣誠懇又溫和。
「謝謝你們平時照顧我家老頭子,讓他住院這段時間……過得這麼開心。」
他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真誠與感激。
香織抓了抓頭,有些不好意思地說:「沒有啦……我們也很喜歡爺爺。」
奈央也點點頭:「他會教我們縫東西,還會講很好笑的笑話!」
男人的笑容多了一分柔和,眼中不自覺泛起一點微光。他看向父親,像是重新看見了某個遺失多年的模樣,也從這些孩子身上,找到了專屬於「他的父親」的溫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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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晚上,他留下兩位小女孩,緩緩的從棉被裡拿出僅剩的兩個紅豆燒,請她們收下。
「這是最後一次囉,以後不要太想我了。」紅豆燒拂過粗糙的手繭,交遞到兩個女孩的手裏,伴隨著田中爺爺那釋然、慈祥的眼神。
奈央接了過去,摸著手中依舊溫暖的紅豆燒,爺爺肯定是為了交給我們而細心將其保溫,心底浮起一抹不捨。
她為了爺爺開心,但又想到爺爺即將出院......猶豫片刻,小小聲地說:「那……那你以後還會來看我們嗎?」
「哼哼,一定會的!」香織搶著說,調皮地吐著舌頭,徑直對著田中爺爺伸出手指要打勾勾,完全不在乎對方是否有這個意願。「我們可是田中爺爺的兩倍孫女!」
爺爺搖搖頭,笑得眼角皺紋都擠在一起,他總是對這個活潑的女孩沒有辦法,無奈下也伸出手指回勾。
「哈哈哈!一言為定呀~~」
那晚,兩個女孩帶著不捨的步伐走回自己的病房,握著手裡的紙鶴與紅豆燒,帶著甜甜的笑意入眠。
但隔天清晨,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、護士交頭接耳的低語,將那原本安穩的氣氛打碎了。
田中爺爺過世了。
走得很安靜,沒有按鈴,也沒發出聲響。等到清潔阿姨推門進來,才發現他早已沒有呼吸,身體冰冷僵硬。
「怎麼會……?他的數值都正常啊,血氧也很穩定……」
「半夜還有人巡房……他那時還跟大家說晚安……」
醫生與護士面面相覷,錯愕之餘只得默默搖頭。是誰錯過了那最後的時刻?還是——他本就選擇悄悄離開?
聽聞這噩耗,奈央呆站在病房門口,像被困在時鐘停止的世界裡,腦袋一片空白。
她忽然想起——昨晚的淚水、紅豆燒、還有那句話:「這是最後一次了。」
原來……爺爺早就知道了嗎?知道這是最後一次...那為什麼還要答應,要再來見我們?
「奈央……爺爺的床……」
香織的聲音帶著顫抖,兩人同時奔向那間熟悉的病房。門沒關,但裡頭早已空了。
病床上換了乾淨的白床單,原本放著手工香包與畫作的桌面,被擦得一塵不染。
紅豆燒不見了,連老花眼鏡也沒了。
「爺爺呢?怎麼什麼都沒有了……」香織低語呢喃,這句話像在明知故問,也像自我欺騙。她真的希望,早上聽到的那句「田中爺爺走了」是假的....
她小跑過去,整個人再也控制不住的撲倒在空床上,手指緊緊抓住枕頭一角,低著頭,肩膀抖個不停。
「騙人!!爺爺你騙人!……你不是說還會來找我們嗎……你說好了要帶紅豆燒……說好了要打勾勾……」
她的嗓音越來越高,眼淚濕透了枕頭,撕心裂肺。
奈央慢慢地走進房內,視線落在床頭櫃的一角。
有一張紙條靜靜地躺著,壓著那幅他們前幾天一起畫的畫。畫裡是一位老爺爺笑著牽著兩位孩子,背後是染上夕陽的病房窗戶。
紙條上的字歪歪斜斜,像是用顫抖的手寫的:
「謝謝你們陪我度過最後幾天。畫我收下了,願望也完成了。——田中八部」
奈央輕輕拿起紙條,喉頭一陣酸痛,眼淚再也止不住地落了下來。
那是她人生第一次,體會到什麼叫「離開以後,就真的見不到了。」
世界像是少了一塊很重要的東西,怎麼補,也補不回來。
(未完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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