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從香織離開以後,奈央就變得安靜了許多。
不是生氣、不是悲傷,而是一種……淡淡的空洞感。她就像一塊掉進水裡的糖,慢慢融化,什麼味道都說不出來了。
每天醒來,她都會習慣性轉頭看隔壁的床,但那張床早已被清空,床單乾淨得一塵不染,就像香織從來沒住過一樣。可是她明明記得,那裡曾經有笑聲、有筆畫沙沙的聲音、還有一個牽著她小指勾勾的女孩,是第一個帶她進入幻想世界、告訴她就算生病,也可以很精采的人。
那些充滿生命力的畫作、繁雜的畫具,牆上的色彩,連同幾周的歡聲笑語,都在那幾天被收走了,現在什麼都沒有了。
唯一留下的是那幾張掛在牆上的禪繞畫,讓她還留有些念想,還不至於讓奈央覺得這是一場夢。
來了卻又離開了.....明明好不容易有勇氣面對了......每每想到這些事情,她的小心臟總是像被人緊緊揪住一般,好痛好痛,無法呼吸。
所以她不去想了,也不提了。
她變得不太說話,醫護人員來來去去,她只是睜著眼看,不吵也不鬧。有時候眼睛張開著,卻什麼也沒看進去、也沒聽進去,隨意應幾聲。
像是魂丟了一半,心也被掏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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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身邊的人沒有放棄她。
得知寶貝女兒的好友相繼過世,奈央的父母在惋愕之時,更多是感到心疼。
他們倆夫妻見證了這孩子的變化——自從有了香織、有了田中爺爺,奈央更努力地活著,就像被火燒成灰燼的小草,依舊努力地生出新芽,勇敢向上。
但如今,如頓失提線般的木偶,雙眼空洞、了無生意。
他們不甘,似是要做出補償般:爸爸每天都會來,坐在床邊,溫柔地幫她擦手擦腳。有時候不說話,只是靜靜握住她冰冷的手,無聲陪伴。
他一邊輕輕為她擦著指尖,一邊盯著那些細瘦的指節發呆,心裡忍不住想,那些曾經塗滿顏料的小手,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有力氣了?
他幾次開口,想說點什麼鼓勵的話,卻又吞了回去。說「要加油」太空泛,說「會好起來」太虛假。他最後只是揉了揉她的手心,低聲說:「爸爸在這裡。」
媽媽也帶來她小時候會看的故事書,輕聲唸給她聽,大部分都是些勵志的小故事,鼓勵她不要放棄。
「小狐狸沒有朋友,但牠相信只要一直往前走,就一定能遇見願意陪牠的人……」她唸到一半,聲音忽然顫了。那句話聽起來,竟像是對奈央過去的寫照。
她不敢抬頭看女兒的表情,只能低著頭繼續唸,聲音一度低到快要聽不見。
奈央默默聽著,偶爾還會露出一點點笑,但誰也無法確認那笑容蘊含著什麼。
是懷念?是認同?還是只是為了讓他們安心而勉強擠出的反應?
有一次她笑了,媽媽幾乎以為她要回到過去那個會撒嬌、會跟香織開玩笑的模樣了,可是下一秒,那笑容就像泡泡一樣碎裂,眼神又重新陷入陰影。
有時他們會互相對看一眼,那眼神裡全是「我們到底還能做什麼?」的無聲問句。可即便再怎麼手足無措,他們仍不肯離開半步——因為他們知道,孩子已經失去太多了,不能再失去父母這個支柱。
部川老師更是常常來陪她。
每次來到病房時,她總會帶上一樣東西:一本收集圖畫紙的畫冊、一盒裝著手作品的小木盒,或者是香織以前留下的塗鴉紙條。那些東西不只是回憶,更像是延續——讓那些已經離開的片段,仍能在病房裡呼吸、說話。
她不會急著說話,總是在床邊坐下,將畫冊輕輕翻到某一頁,遞給奈央,「這是香織最喜歡的那隻企鵝,你也畫過一次對吧?」語氣輕柔,像是怕驚動了什麼脆弱的東西。
有時她們一邊畫畫,一邊聊著與香織相關的瑣事,像是她總愛橫衝直撞,也提到了畫給田中爺爺兒子的那幅畫,
「我也有看過喔!她畫的很溫暖,你的字也寫得很好,是一封很有溫度的信。」她笑著說,笑容中帶著濃濃的不捨與懷念。
有時候,奈央只是靜靜畫畫,什麼話也不說。部川老師也不催她,只是陪著,偶爾低聲說幾句像是:「今天畫的這朵花,顏色好溫柔,讓我想到你媽媽常穿的那件衣服。」
她從不強迫她談論悲傷,也不刻意美化那些過往,而是讓情緒自然流動,就像筆尖在紙上移動,不急不緩。
當奈央某天終於開口問:「她走的時候……有沒有痛苦?」
部川老師沒有立刻回答,而是等了一會兒,才說:「我不確定每個人走的時候都一樣,但香織最後的畫是笑著的,像是在對誰說再見。」
奈央低下頭,在畫紙上畫了一隻小貓,眼睛閉著,像是在睡覺。
「謝謝你一直跟我說這些。」她說。
部川老師微笑,並將那張畫收進畫冊裡,像是幫她收藏一個剛剛才被命名的情緒。
「奈央,香織……她真的很喜歡你喔。我想,她會希望你活下去,好好見證這個世界。你一定要努力撐下來,好嗎?」窗戶終於敞開一點點了,部川老師眼神裡都是慈愛,她輕聲道。
奈央只是點點頭,沒有回話。但她的眼睛稍微動了一下,好像有什麼微光在她眼裡跳動。
『我想活著。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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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希望,總是來得太晚。
醫生說,她的病正在惡化。
白血球數值崩壞、發燒反覆不退,有時全身紅腫、紫斑蔓延,有一次抽血後手上的瘀青三天都沒散。她的牙齦不再止血,舌頭有口瘡,嘴裡的味道混著鐵銹與腥。
最可怕的是——她開始陷入長時間昏迷。
不是熟睡,是整個人意識突發消失,就像直接被拔掉電源的電腦,想運作也沒辦法。
醒來的時間越來越短,有時候張開眼睛的瞬間,就又像被某種無形力量拉回黑暗。
有天早上,她忽然咳嗽,眼神恍惚間她看見自己滿手都是.......一整口血。不是那種咳嗽帶血絲,而是鮮紅而濃稠的液體,像是從肺部深處翻湧而出的怒海。
從來沒這樣過......她茫然地抬頭,試圖想尋找答案,但卻看到媽媽慘白的臉。
醫生緊急處理,爸媽被攔在病房外。她依稀聽見有人說:「她的狀況再這樣下去,就算有配對也撐不到移植……」想再聽看看有沒有好消息呀.....?但隨後意識消散,想聽卻再也聽不到。
那句話像根針,刺進她僅存的意志裡。
『我要活著。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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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了搶救她,醫院展開了全面配對行動。
奈央的學校得知這個消息,全校師生動員,紛紛自願抽血,老師、同學、校長、餐廳阿姨、打掃阿伯都來了。
爸爸媽媽也緊急通知,遠房親戚們各地趕來,有些她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叔叔嬸嬸,也一一排隊捲起袖子,只為能多一份希望。
有人說:「這孩子那麼乖,老天一定會有眼的。」
有人說:「她一定能撐過去,我們一定能找到適合的。」
一開始,奈央是感動的。她真的相信,一定會有人配對成功。
但——一次又一次的報告,都是『不適合』。
每當護士走進病房,她都會下意識地抬起頭,眼中燃起一點光,祈禱能聽見她想要的答案。
但下一秒,那光就會熄滅。護士搖搖頭、低聲道歉、安慰她說還在繼續努力。
希望一次次升起,又一次次碎掉。
她的心就像窗邊那顆日漸枯黃的萬年青——被悉心照顧,卻怎麼也活不了。
她不想死。
她真的、真的不想死。
她還沒回去學校,找她最好的朋友玩溜滑梯、還沒幫她最親愛的家人慶祝生日、還沒去九州找爺爺奶奶,跟他們說「我的病好了!」。
還想再一次,和香織一起躺在病床上,討論「畫完天空要畫宇宙」。
還有好多好多......好多事情還沒做到,還沒體驗到。
她只是想活著。
怎麼那麼難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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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開始反覆做夢。
有時夢見香織坐在她床邊,雙手叉腰說:「我才不要你上來陪我!你再上來我就不理你了啦!」語氣像撒嬌又像生氣。
她想笑著說「不會啦!」,但喉嚨卻疼得難以發聲。
還夢見田中爺爺坐在月亮上,慈愛的眉眼看著她,嘴角掛著熟悉的笑意:「你得加油喔,小姑娘。你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呢。」
她想伸出手,再次牽上那長滿厚繭的掌心,卻始終觸碰不到。
那夢太真實了,醒來時她的眼眶還是濕的,手心緊緊握著床單,指節發白。
但也有時候,她夢見自己快死了。
醫生護士來來去去,白布從頭上蓋過的的觸感如此逼真,她聽見爸媽跪在地上失聲痛苦,聲聲力竭、而總是陪著她聊天的部川老師,抱著她的畫雙肩顫抖,嘴中念念有詞.....
每次這種夢醒來,她的枕頭都是濕的——不是流汗,而是流淚。
『我想活著。』
她睜開眼,只剩自己躺在病床上,房間安靜得像星空,一點塵囂也沒有。
『我要活著。』
她閉著眼,小聲喃喃:
「我不想死……我不想死啊……」
然後又一次次沉入無盡黑暗,被拉入深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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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開始默默地許願。有時候在心裡,有時候在夜裡輕聲念出來。
「神仙弟弟……你聽得見嗎?請……請你讓我活下來……拜託你……」
「香織說過……你會來的……」
她說了好多次,好多次,總是滿眼期望的看向房間各處、每個角落。
但是他沒有出現,一點痕跡也沒有,跟假的一樣。
她像是掉進暴風雨裡的小船,不斷翻覆、不斷下沉,唯一能抓住的,就是那根名為「神仙弟弟」的浮木。
她不斷地伸手、不斷地祈求——
但那根浮木永遠差那麼一點點她永遠抓不到。
怎麼可能.......怎麼可能.......怎麼會.......不行.......
一次次祈求無回應,奈央的內心開始裂開了。
她從一開始的默唸,到後來流著淚輕聲喊,再到某天深夜——
躺在病床上,像發燒一樣瑟縮顫抖,嘴唇發白、眼眶通紅,幾乎是帶著破碎的聲音吶喊:
「拜託你了啊……真的拜託你了……我真的不想死……你不是會來嗎……你為什麼不來啊……」
她咬緊被單,肩膀劇烈顫抖,眼淚不停滾落。她哭得沒有聲音,只剩下一口一口急促的喘息,像是要把整個靈魂都哭乾。
『我想活著。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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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晚,她沒有夢見誰。
只是睜著眼,看著漆黑的天花板,靜靜等待——那個說好會出現的神仙弟弟。
(未完待續)
星期四要報告阿幹~~~~~好不想報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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